“人命无常”这句佛言的灵验,莫过于净慧法师的圆寂了。今年元月16日,参加中国佛协在成都金牛宾馆举行的“佛教生命观研讨会”,会上遇见了几年没见的净慧法师,他虽然比以前老了些,但身体尚好,精神矍铄,思维清晰,没有患病的样子,再活个一二十年,发挥余热,应该是不成问题的。晚饭后,我和卢浔居士去他房间,畅谈了两个多小时,我劝他多到北京去弘法,中国佛教现在特别需要他这样的老修行,他自谦地说:“老了,都八十岁了,没有什么用处了。”想不到三个月后,忽然传来了他圆寂的消息,令人不能不愕然、惨然、茫然!
友僧妙华法师说过:“你和净慧法师也很有缘啊!”的确如此。我和净慧法师的接触不算很多,也没有多少特殊的感情,但回想起来,我和他确实缘分非浅,这种缘分,应该是一种“法缘”而非“人缘”。法师曾跟人说:他与我有些法缘。从传承来讲,他是虚云老和尚的入室弟子,而我的师父法海喇嘛,也曾得虚云老和尚印证透过三关,接了老和尚的法,有老和尚的一粒舍利子为证。从辈分说,我应该称净慧法师为师叔。
认识净慧法师,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学习时。当时佛教刚刚开始恢复,我经常去广济寺拜访从秦城监狱里放出来不久的巨赞法师,向他请教佛学问题。1981年,《法音》杂志问世,巨赞法师任主编,我每次拜访都见他在审稿。一次,进来一便装的中年人,拿着一大迭稿子请他审理,后来知道这位中年人便是净慧法师,俗姓黄,我看见他住在《法音》编辑部附近的一间低矮的平房里。因友人倪维泉居士之托,我曾请问过他关于某稿件的事。
使我得以与净慧法师结缘的桥梁,是《法音》杂志。巨赞法师圆寂后,净慧法师继任《法音》主编,这时我也开始往这份刊物投稿。从1989年起,约十多年间,我的稿子经常在《法音论坛》栏发表,多数都放在第一篇。这说明主编对我的器重,作为出家法师,能把一位在家居士的文章放在中国佛协会刊的首篇发表,表现出一种正法中心、僧俗平等的胸怀,应该说是一种修行境界的表现。1998年,我曾应邀在柏林禅寺讲《重读释迦牟尼》,净慧法师每次都到场听讲。前几年,看到他率弟子赴太湖大讲堂拜访南怀瑾先生的消息,显示了一位出家老善财的榜样,在他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和尚,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出家人拜访在家居士及向在家人学习佛法,在僧界一般认为有失僧格,会受到非议,净慧长老能如此敬重在家居士,自非寻常境界。他能写文章而且水平颇高,写诗更是信手拈来,但却很少在自己主编的刊物《法音》上发表,就连我也很长时间不知道他善能诗文。说明他没有自我表现欲,这绝非修行浅薄者所能到达的境地。
自1987年调到川大后,我每到北京,都去广济寺拜访净慧法师,多次蒙他热情接待,共进素餐。我曾到他正在复兴的柏林禅寺小住,他向弟子介绍我说:“他不但是位佛教学者,而且是位禅者,你们看他像达磨祖师。”又赞叹说:“他就像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我能感到他这话并非溢美之词,而出自肺腑。我每到一处,凡见到净慧法师的弟子,都特别敬重我,常受到热情招待。我编的《新编佛教辞典》和《佛教格言》,都是他改的书名,改得很是恰当。
我曾见净慧法师接待海外法师,态度不卑不亢,谈吐大方自然,佛教知识非常丰富,对禅宗典故、名山祖庭尤其熟悉,说起来如数家珍,令来客不能不佩服,确是中国佛教界难得的人才。
净慧法师不但是位学问僧、诗僧,而且是位出色的管理者,事事以身作则。我在广济寺《法音》编辑部院里小住时,每天早晨,都见他第一个上班,独自打扫办公室内外。在柏林禅寺,他每天与僧众过堂用餐,即便我去讲学,他也不陪我吃客饭,只派知客师父作陪。听说教界同参对净慧法师门下有许多出色的弟子,颇为羡慕,这恐怕不仅是一种夙缘,而是其德其才,足以摄服许多优秀的佛教青年。
净慧法师更是位禅僧,作为禅宗泰斗虚云老和尚的得意门生,弘扬传承禅宗,是他的家业。二十多年来,他在柏林禅寺举办“生活禅夏令营”,影响巨大,是当代中国佛教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对于净慧法师倡导的“生活禅”,也不无非议者,最近某佛刊上就有一篇《生活禅非禅》的文字,指责生活禅够不上正宗的禅宗。正宗的禅宗,号称“教外别传”,以不立文字、以心传心为特质,以顿悟顿证涅??妙心为宗旨,以“随方解缚”的特殊教学法接引学人为方便,以所证悟的涅??妙心之“心传”为传承方式。如果从这个定义看,正宗的禅宗,可以说自明清以来便失传了。正宗的禅宗,如慧能祖师所言,只能接引上根利器,很难普摄群机而令所有入门者皆得开悟。宋元以降,人根渐劣,参禅人能真实开悟者越来越少,禅宗也渐失活泼宗风,越来越死板化,形成文字禅及程式化的丛林禅、远离社会生活的山林禅,渐趋衰微。1981年春,我曾在民国时期“禅和子”最多的普陀山作过调查,据老和尚讲,解放前全山住僧多达三千,其中几十年不倒单、刻苦修行者,有三百多人,多数参禅。问开悟者有多少,答言:此事从来没有听说过。至于其社会教化效果,更不用多言。杨仁山居士将中国佛教的衰落归罪于宋元以来的禅宗末流使教理疏??,是不无理由的。如此宗门,是非改革不可了。否则,将如南怀瑾先生所言:若只弘扬禅宗,结果会“门前草深三丈”。
禅宗以最简捷的方式浓缩了佛法的精髓,适应了中土文化,长期以来为中国佛教的主流和代表,是不可不振兴的。太虚大师说,中国佛学的特质在禅,顿悟禅为中国佛学之骨髓,又为佛学之核心,中国佛教若能复兴,仍在乎禅,并提出在教、戒基础上稳建禅宗的复兴方案。在汉传诸宗中,禅宗最具灵活机动、应时变革的传统,近现代立志振兴佛教者,多从因应时机变革禅法以振兴禅宗着手,如台湾圣严法师的生活禅、耕云居士的安祥禅及萧平实居士从无相念佛入手的禅等,成为现代中国佛教的一股新潮,净慧法师倡导的生活禅,是这新潮在中国大陆的流动。即使高扬人间佛教旗帜、影响遍五大洲的佛光山,其骨子里是将中国禅宗的精神和智慧运用于世俗生活的发达和提升,可以说是对禅宗的一种复兴改革。星云大师近年来强调他属临济宗,即是此意,他的智慧,看得出是从生活中磨练出来,源于禅悟。净慧法师曾跟我说:接通佛法与现代社会的桥梁,只有禅。他因此以振兴禅宗、革新禅法为使命。
净慧法师倡导生活禅,出于他对佛教现状、传统禅宗的冷静省察,他既看到禅宗的可贵,也从多年宗教生活中体会到禅法改革的必要性。他不是不懂传统禅法,他曾在丛林禅堂里受过锤炼,对宗门的用功方法很是熟悉,且深加赞叹。但他几乎不用宗门参话头等方法接引人,我对此事当初也有些纳闷:法师是否有禅?后来与他谈论,才知道他不用传统禅法,乃出于多年接引人、多次举办禅七的经验,是不得已的应机施设。他说:用参看话头的方法,没有几个人能修进去,若多年参修不能开悟,不得受用,则会退悔。即便用观心的方法,也多效果不佳。无奈,只好顺应人根,创设可以迅速得到效应、不会出问题的方便法门。他教人打坐的入手方法,是先想象蓝天白云,云中出现佛像,这种悦意景物的想象,使人容易获得愉悦感,比较容易静下心来。对此,我也有同感:我曾教一位学佛的大学老师观心,几个月后,他来信说观得心里很难受,观不下去,只好改作念佛了。
关于生活禅,我曾应邀写过一篇《生活禅浅识》的文章,发表于《法音》,这篇文章一直被柏林禅寺作为生活禅夏令营的必读文件。我对生活禅是肯定的,认为它是祖师禅在现代社会的流变,是实践人间佛教精神的一种具体法门。尽管它未必能像唐代禅宗那样使多少人顿悟见性,但契合现代人的修持条件和根性,以“觉悟人生,奉献人生”为本,教人“将信仰落实于生活,将修行落实于当下,将佛法融化于世间,将个人融化于大众”,可以禅的智慧点化生活,使人有个可靠的安身立命之本,从完善人的生活逐渐趋向佛道,完全符合大乘菩萨道及六祖禅“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的精神,契理契机,切实可行,其方向是正确的。当然,这一法门需要在多人的实践中不断趋向圆满。二十多年来,净慧法师的智慧增长很快,他的开示一年比一年讲得切实、有深度,其诗作也随之不断圆熟,可见他在大众的实践中不断总结经验,在度化许多人的同时,也不断提升自己。他为我们,特别是为当代的出家僧尼提供了一个现代菩萨僧的榜样。
净慧长老前半生受尽磨难,淬砺出一颗禅心;后三十多年欣逢佛教重光的盛世,为佛教和国家作出了巨大贡献,其功业,大概可以用“继承传统、应时革新”八个字概括。他不仅复兴了柏林禅寺、四祖寺、当阳玉泉寺等近十处祖庭古刹,培养出一大批优秀的僧俗人才,而且创设出生活禅这一法门,无愧于虚云老和尚的入室弟子。20世纪佛教复兴中新老两派代表人物—虚云和太虚,这两位大师的精神、法统,在他身上统一为一体,这大概也代表了中国佛教发展的方向。愿其法脉绵永,法流不竭,住持中国佛教之正脉。
净慧长老走了,佛教失去一位法将,我失去一位方外知己。失落之余,思惟他的功业,回忆与他的每一次交谈,他的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的精神志业,将永远活在一代代佛子心中,活在生活禅中,活在禅人禅化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