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2015年5月,意大利米兰世博会中国馆内,两幅摄影作品格外引人瞩目。其中一幅名为《征服》,画面上一个挽起裤腿的庄稼汉子正扬鞭吆喝两头耕牛,另外一幅叫《朴实的爱》,如同作品名字那样,画面上的两位老人盘腿坐在一堆稻谷当中,表情质朴而憨厚。在作者一栏,两幅作品都写着“谢万清”的名字。
谢万清作品《征服》
几天后,谢万清接到一通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对方告知作品展出的消息,邀请他前往米兰一趟,并承诺负责交通食宿。谢万清欣喜之余,追问:“可以带老婆去不!”对方说这个不行,他思忖片刻,朝电话那头高声应道:“实在对不住,屋里有两头牛,几亩地,确实走不开,去不了咧!”那时,谢万清距离北京1350公里,距离作品所在的城市米兰,中间则隔了小半个地球。
后来有一天,西安有个导演上门给他拍纪录片,闲聊之余,他随口一问:“米兰在中国哪个省?”对方告诉他,米兰不在中国,在欧洲,是意大利第二大城市。老谢听闻,摇摇头:“弄了个啥嘛,又把自己给耽搁咧!”
谢万清作品《朴实的爱》
第一台照相机
老谢,全名谢万清,陕西陇县峰山村人。峰山地处陕甘交界处,平均海拔2300多米,山大沟深。从前原本有条省级公路穿沟而过,后来公路改道,峰山村彻底成为了“世外桃源”,如今每天仅有一辆中巴车从县城往返。
在陇县,峰山村出了两个名人,一个是峰山小学老校长,坚守乡村小学多年,荣获“启功教学奖”,另外一个便是近几年被媒体称为“泥腿子农民摄影家”的谢万清。老校长获奖后,携家带口离开峰山,前往县城新建的公办小学履职。谢万清没能交上这样的“好运”,相比从前,除了隔三差五有外地朋友慕名前来,他的生活并无任何实质性改观。“一个人一个命么,咱就是个老农民,穷苦了一辈子,也不指望转运咧!”
从1950年算起,老谢在峰山村已经生活耕作了62年。峰山有个沟叫谢家沟,老谢说不上来谢家在这个沟里生活了几代人,倘若按照祖辈经验,他的人生内容从一开始就被规定好了:顺着祖先脚步,弯腰耕种,面朝黄土,默默把一辈子的汗水挥洒在这片山沟沟里。可是,四十八年前的一次经历,彻底搅乱了他此后的生活轨迹。
1969年,陇县修建水库,辍学不久的谢万清,跟随村里的青壮年一起到工地参加劳动。水库上的工人来自全县各地,还有一批从西安来的知青。连续劳动几日后,谢万清发现有一个知青每天出现在工地上,劳动结束大家各自休息,他背着一个黑匣匣左右比划,有几次还比划到了自己这里。一个礼拜过去了,知青把冲洗出来的照片拿到工地上给大家欣赏,老谢在照片上发现了几天前的自己,此时他才知道,那个“黑匣匣”是照相机,知青的“比划”叫采风。
老谢回忆,当年知青带的是一部“红梅牌”照相机,就是这个机器把“自己的魂一下就勾走了”。有好几回都想亲手摸摸这台机器,于是他就和知青套近乎,主动替知青干活,以换取抚摸一次照相机的机会。
在水库工地劳动一天的报酬六分钱,这台红梅牌照相机标价却高达一百多块,老谢暗自下定决心:就算砸锅卖血,一定要攒钱买上一台。从那以后,仗着年轻气盛,身子骨强壮,他连续加班干活挣工分。14岁的山里娃为了一台城里人耍的高级照相机拼命,工地上的人都说:“这娃娃叫鬼把头麻咧!”
终于,经过十年积攒,24岁这年夏天,老谢从陇县百货大楼买回了人生中的第一台照相机。
用醋和尿素冲洗照片
老谢的作品黑白照片居多,除了镜头定格的事物外,精巧的构图和角度也是很多人津津乐道的主题。米兰世博园展出的《征服》,曾被很多杂志和网站作为“构图典范”刊载,甚至有高校摄影系老师用这张照片给学生讲解“构图奥秘“。可是,当年老谢刚刚捧起照相机时,对于构图、角度、光线等等,可以说一头雾水。
有了相机,老谢就去跟老知青请教,平时下地也背着,只要感觉有意思、很漂亮的东西,都要举起相机拍一拍。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看见的东西很美,拍出来效果却差了许多。他再次请教知青,知青告诉他,那得去学专门的摄影知识,得有书才行。
老谢二话没说,背起相机徒步20多公里,到县城文化馆“取经”。只要农闲时节,他就背几片干馍馍,往返县城和村子之间。陇县地理位置偏僻,经济发展落后,当时专业搞摄影的人寥寥无几,几番讨教后,文化馆几位“行家”的三板斧已经解答不了老谢的种种疑惑了。于是,他又搭上一辆班车前往宝鸡,在一家商场的相机柜台前软磨硬泡,让售货员教他更为丰富的摄影知识。临走,售货员卖给他一本《摄影入门》,并告诉他:“把这本书吃透,技术就大硬咧!“老谢如获至宝,卷起书从城市又回到了小山村。
老谢文化程度不高,小学尚未毕业,除了自己名字,认识的汉字实在有限。他捧着那本书找村里的民办教师帮忙,两个人盘腿坐在炕上,点一盏煤油灯,脑袋对脑袋,就着山里的野风,一字一句挖掘、吸收、猜测书本里神奇的摄影知识。
八十年代,数码相机尚未在中国问世,在摄影界,胶片机依旧一统天下。暗房是胶片摄影必备的条件,购买胶卷也花费不少。有一段时间,新婚妻子发现丈夫总是一个人抱着相机发呆,以为“自己跟了一个二货“,后来才知,丈夫在为没有钱买胶卷发愁。和村里很多乡亲一样,妻子对丈夫“不本分”的爱好难以理解,不过,偶尔埋冤一阵后,经济上她照旧无条件支持,“没吃没赌,走的不是歪路,人家爱好这个,我也没啥办法!”三十年后,妻子安桂芹笑言。
彼时峰山村尚未通电,如何冲洗照片成为老谢面临的最大难题,“总不能隔三差五花钱往县城跑吧!”老谢琢磨。往文化馆奔波那几年,老谢认识了一位县中学的化学老师,经老教师指点,他回到家开始摸索自制药水。老谢用煤油灯做光源,用尿素和醋配制化学试剂。家里找不到合适的容器,他也舍不得用仅有的几个碗来装药水冲印照片,于是,就在房子的土地上挖三个坑,铺上块塑料布,就显影定影和水洗了。让县文化馆工作人员和那位化学老师震惊的是,老谢的土办法,最后居然成功了!
妻子的默许,冲洗照片的难题顺利解决,老谢彻底放开手脚玩起了摄影。他把镜头对准家乡的山川、河流、草木,给老人们拍遗像,村里大小红白喜事,他都通过自己的视角记录下来。有时在地里干活,也要按动快门,捕捉一二,那张后来备受好评的《征服》,便是他在地头干活时拍摄到的。
整个八十年代,老谢背着照相机徒步奔走在陇县的角角落落,定格下了大量极具时代风貌的画面。2016年,在西安工作的一个青年登门拜访,老谢抱出一堆作品,那个青年在翻阅过程中,盯着一张照片突然大声尖叫。
“咋了?”老谢吓懵了。
“这是我爸,真的是我爸!”青年把眼神钉在那张照片上。
老谢长舒一口气,这样的事情他最近几年碰到过不少。“那就送你了,拿回去让你爸认认,看还想得起来不!”老谢高兴地说。
“我爸过世好几年了。屋里只有他一张遗像!”老谢听闻,又愣住了。
给我讲这件事时,他难以掩饰的自得从眼睛里喷射出来,“这就是摄影,当时看着没啥,时间一长,意义自己就跳出来了”。
“不要眼瞅机器,要多瞅乡党”
婚后不久,大女儿出生,之后,二女儿和儿子也接踵而至。老谢突然有了一儿两女,现实问题再一次摆到他面前。儿女们逐渐长大,各自走进学堂,家里的开销水涨船高,几亩地的收成根本不足以维持五口之家。这期间,老谢曾下过煤矿,挖过隧道,还在工地上背过石头,他重新为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拼命,也就在那时,腰上落下了折磨他半辈子的顽疾,平日里干重活,得往腰上缠一根钢筋借力。
大女儿即将升入中学,老谢咬牙决定,送闺女到市里接受更好的教育,“我们这个地方太闭塞了,不能再让娃闭塞!”老谢谈及当年的初衷时解释。于是,他背起铺盖进城,开始了在宝鸡打工的新生活。
第一份工作是给货运部拉架子车。老谢把“红梅牌”照相机挂上脖子,随走随拍,第一次把镜头从黄土地挪开,开始对准城里打工的父老乡亲,农民工、装卸工、建筑工、拾破烂的,甚至修铁路的,他都用最好的角度定格。九十年代中期,宝鸡市搞摄影的人多了起来,走街串巷捕捉镜头的过程中,老谢也认识了不少“同道中人”。
老谢至今感念当年在宝鸡某文化单位专业稿摄影的朋友。“人家是专家,咱是业余选手。这人心肠好,也不歧视我,知道我的情况后,还隔三差五送胶卷,把他那些技术基本上手把手都教给我了”。回忆往事,老谢慨叹,当年也是通过那位老师,他才知道自己这几年拍的东西叫纪实摄影,“纪实摄影有留住历史和记录历史的价值,这一下给我把气打足了,心气儿更高咧”。
在这位老师的牵线搭桥下,老谢打入了宝鸡摄影圈子。1989年,通过朋友帮助,老谢在宝鸡文化宫办了一次小型影展,规模不大,一位老板被老谢的朴实打动,给他提供了一份影像公司暗房的工作。之后几年,他一边工作,一边琢磨如何更加精确地捕捉画面、调整光线,一有空闲,便坐车回到山村,拍摄乡下熟悉的沟沟坎坎。渐渐地,作品被越来越多的朋友认可,以前不理解他的乡亲们也态度大变,老谢第一次萌生出通过摄影改变命运的想法。此时,“红梅照相机“已陪伴他二十年,而数码相机正轰轰烈烈地占据中国摄影市场。
2000年宝鸡的一群摄影圈朋友聚会,老谢兴冲冲参加。像往常一样,他抱着陪伴自己二十年的胶片机在现场转悠,忽然,一个年轻的摄影师大吼道:“闪开,赶紧闪开!”老谢无意间挡住了这位青年的长焦距镜头,他连忙致歉,准备离开,青年又说:“都啥年代了,还玩那种破机器,扔了都没有人拾!”老谢的脸顿时涨的通红,他环顾四周,自己的“红梅牌”的确成了会场里的“老古董”。
回到家,老谢陷入一片焦虑。“拍风光,还是数码相机占优势,胶片机确实落后,要想拍出好作品,机子得跟上”,老谢犯了难,一台数码相机价格奇高无比,按他当时的收入,想都不要想。连续几个月,他愁眉不展,常常感觉自己的摄影之路快要走到头了,“可能山里的穷农民就不该有这些痴心妄想吧”,老谢做好了放下相机,回乡本分做农民的打算,就在这时,他碰到了侯登科。
2001年,侯登科已经是摄影界“名字震天响”的人物,《麦客》系列纪实摄影,甚至让他扬名海外。侯登科是宝鸡凤翔人,和老谢算是乡党,当时正好也在宝鸡工作。一次影展上,老谢找到侯登科,感叹自己的机器太过于落后,“摄影这条路估计没哈指望了”。侯登科掏出两根烟,自己吸一支,递给老谢一支,反吸一口,吐出来,说:“老哥,不要光瞅机器,咱要多瞅乡党。眼里没有乡党,再好的机器也没啥用!”
老谢顿时受到鼓舞,当即做了一个决定,他要退出摄影圈,背着相机多回乡下走动。他要老老实实地拍摄养育祖先的皇天后土,把镜头对准朝夕相处的父老乡亲。
“不要彩礼,我又不是卖闺女”
2001年到2006年,这五年,老谢一门心思扑在摄影上,积攒的底片不知不觉有了上万张。2006年,老谢彻底辞掉影业公司暗房的工作,他有自己的考虑。转眼间50岁了,年龄越来越大,至今还没能在摄影上“干出点名堂”,家里条件多年来也未得到显著改善,老谢觉得对不住老婆孩子。
背上铺盖卷,回到谢家沟,老老实实种地一年,谢万清成了彻彻底底的山区贫困户。2008年,汶川大地震波及陇县,老谢家50年代建成的土坯房摇成了危房。他前前后后跑动,费劲申请到2万元补助,又从亲戚朋友处借来4万,最终盖成三间平房,“新房住上咧,拉了一河滩账”。
北京奥运会过后,宝鸡到天水的高速公路开工建设,老谢前往工地当小工挣钱还债。这一年,陇县地区的彩礼钱开始以每年2万元的增长速度飙升,按照当地风俗,老谢的两个女儿都到了出嫁年龄,只要愿意,彩礼钱能让他瞬间“脱贫致富”。腊月里,上门说亲的人络绎不绝,“拿来的见面礼堆了一桌子,我一样都没有动,最后都给人退回去了!”
“退回去干啥?“我问。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吃了人家的东西就得给人把事办成,婚姻这事,看缘分,女儿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能胡掺合!“
老谢的大女儿上学时谈了一个眉县对象。老谢见过几次,印象不错,女儿询问父亲意见,老谢说:“你俩决定,只要你愿意,我全力支持!”眉县地区的彩礼钱和陇县相比“缩水”不少,订婚当日,亲家在酒席上通过媒人敲定礼金,老谢伸出五个手指头。亲家一看,把媒人叫到一旁,面露尴尬,嘀咕几句。媒人把老谢叫出餐馆,“老哥,数字有点大,眉县行情和陇县不一样,给少一点!”
“我当时想,不能再少了,再少就是作践女儿,嫁过去别人会看不起”,于是,他冲媒人道:“五千还多呀!”话语落地,媒人一跺脚,一巴掌拍到他肩膀:“老哥,你把话说清楚么,我还以为是五万。”
那日,亲家包了一万元红包,并承诺所有的嫁妆由男方置办。老谢笑了笑,无法推辞,勉强答应。临出门时,他从红包里抽出两份,一份塞给女婿,一份塞给女儿。回到家,老谢把余下的倒出来一数,还剩八百。
出嫁前一天,宝鸡的几个朋友上门贺喜。当得知老谢没收礼金,也不打算陪嫁妆后,集资拉来一台电冰箱和一台洗衣机,“他们背着我就买回来了,跟我说,老哥,咱让姑娘要嫁的体面些!“回忆起这些,老谢心存感激。
二女儿后来嫁给了同村的小伙,照老谢的说法,那家人日子过的比他还恓惶,彩礼钱自然一分没要。“我虽然穷,是个老农民,但两个亲家对我都很尊敬,我做的事硬气大方。我这辈子困死在这个山沟沟里了,孩子出去就行。村里人说老谢活该穷,我不同意,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靠卖儿卖女发家致富,这是作孽!”
现如今,两个女儿都收获了各自美满幸福的家庭,老谢欣慰,只是儿子的婚事却让他常常眉头紧锁。在乡下,儿子早已成为大龄青年,最近两年,彩礼钱已疯涨到了十八万,男方家还得在城里买房买车。这些,至今还是贫困户的老谢,自然是无力办到的,“牛不敢卖,还得靠牲口种地。我想卖点底片,看给娃能贴补一些不!”
山区贫困户成了著名的山区贫困户
终于,勤勤恳恳摄影二十年后,老谢镜头下的故事通过网络第一次被国内摄影界关注。
2005年9月,友人“关中李疯子”在国内专业的摄影论坛“色影无忌”上发表帖子《估计是中国最穷的农民摄影家谢万清》,引发国内摄影圈地震。一石激起千层浪,接下来的五年,“关中李疯子”把老谢的作品仔细扫描,挨个儿发到论坛上,每次都会引发网友大规模议论,该帖成为论坛上最活跃的帖子,至今浏览量已逾百万。
当然,作品在网络上掀起的“惊涛骇浪”,老谢自己一无所知,网络和电脑对于连短信都不会发送的他来讲,实在太过于梦幻。这期间,任凭网上如何热闹,老谢依旧在峰山村,在谢家沟,用“过时”的镜头搜寻一切美好事物。
平静的生活在2010年突然被打破。这年十月,日本爱普生公司在论坛上看到老谢作品,提出要在北京为他举办纪实摄影作品展。此时,距离他上次影展已经过去21年。听说在北京,还在长安街,老谢激动坏了,他置办了一身迷彩服,身着“戎装”,打算“接受首都群众的检阅”。主办方就影展名称征询他的想法,“我拍的都是父老乡亲,朴实一点就行。”主办方最后敲定《黄天后土·生灵》,老谢非常满意,“好,这个名字好,我们这个山沟沟土黄,地也厚,好!”
就在影展筹备阶段,平遥国际摄影节也即将开幕。爱普生公司临时给老谢无偿扫描修正了一批片子,在山西平遥先行举办《黄天后土·生灵》影展。初秋的九月,老谢身着迷彩服,风尘仆仆赶往山西。出人意料地,影展在摄影节引起巨大轰动,老谢兴奋极了,兴致勃勃地用一口纯正的西府方言,给中外朋友介绍照片上的故事。鉴于反响热烈,组委会决定将老谢的影展延长一个礼拜,老谢听闻:“不敢再耍咧,片子就留你这,我得买票回家,白露高山麦(陇县地区农谚),该种麦子咧!”就在影展最受欢迎的时候,老谢买票扑向了他的土地。
一个月后,谢万清《黄天后土·生灵》纪实摄影展继续在北京举行。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去北京,从中国西北的穷山沟到首都北京,谢万清走了整整56年。影展举办当日,来了不少人。“陇县老农民在北京长安街举办影展了”,消息传到西安,从西安传到宝鸡,又从宝鸡传到陇县,县政府一头雾水,县市领导派人专程到北京看望,记者的镜头更多了。
“坏就坏在当天的发言上!“老谢说。
影展开幕当天,几位市县领导坐在台下。老谢上台,双手攥紧话筒,哆哆嗦嗦。他深吸一口气,壮起胆子,开口即言:“我们陇县地方穷,人苦,条件差,希望各级领导多到我们那看看,帮乡亲们把路修好。”现场有人给他鼓掌,台下的领导脸开始灰了,老谢越说越来劲,“你们大领导住城里,看不到乡下,其实把你们的花销腾出一点,给农民帮助也大得很!”台下的领导起身离开,现场的掌声更热烈了。老谢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我这人性子直,到处吃亏,但到北京了,我就得替乡亲们说上几句”,老谢笑言,“我拍的都很朴实,照片上呈现的东西落后,出去到处展览,就是把陇县的垢甲(方言:污秽)搓下来给旁人看,领导自然不高兴。朋友说,我没有被封杀就算好的了。”
2011年算是老谢最风光的一年,《宝鸡日报》、《三秦都市报》、《农民日报》、《艺术摄影》、《陕西工人报》、《中国摄影报》等国内媒体纷纷对老谢进行了专题报道。这年2月,他加入陕西省老年摄影家协会,3月,加入陕西艺术摄影协会,5月,谢万清摄影艺术展在西安博物院举行。看起来,他就要“红”了。
“我是墙里开花墙外红,名气有了,贫困户更加穷了。从前是山区贫困户,现在成了著名的山区贫困户!”老谢调侃自己的境遇。
老谢用醋冲洗照片
“我要替乡党们把难处说出来”
摄影论坛的传播,媒体的报道,知道谢万清的人越来越多。城里人驱车几百公里专门到谢家沟看望老谢,西安美院的学生在老师带领下,也来到陇县谢家沟采风,自古到今,谢家沟从没有接待过如此多的城里人和文化人。老谢兴奋地带远道而来的朋友在山里转悠,他甚至义务当起了向导,给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发烧友带路。2014年,北京一位搞摄影理论的评论家告诉谢万清,欧洲一个黑人作家看到他的作品非常震撼,打算亲自登门拜访一趟。
“咱这穷山沟还没来过外国人,我这里条件差,不能怠慢了远路上的客人。”于是,老谢专门从城里买回来抽水马桶,把炕上的褥子都换了。可惜后来,作家因故未能成行。“马桶买回来我就没用过,冬天冻裂了几道口子,我用玻璃胶都糊好了。现在从马桶里舀一马勺水,我都敢喝!”说起这件事,老谢颇感遗憾。
不久,西安纪录片制作人宋满朝来到了谢家沟。他此行肩负一个宏大的任务,受凤凰卫视委托,要给谢万清拍摄专题纪录片《老谢》。纪录片的剧本已提前写好,宋满朝给老谢念了一遍。
“我不太满意,表现我的地方太多了。我这个人没有啥可吹的,主要是我们陇县这个地方,乡党们日子过得难。我想把陇县买卖婚姻和山区农田灌溉问题向社会反映一下。”老谢执意要制片人修改剧本,并提出“放弃所有摆拍”的想法。宋满朝认真听完,“好,按老哥的想法弄!”
宋满朝跟随谢万清断断续续拍摄了三年,长期行驶山路,汽车轮胎磨坏了四个。这期间,老谢拗不过妻子和儿子的敦促,到县医院动了腰部手术,困扰他半辈子的顽疾得以缓解。2016年4月,在宋满朝帮助下,又在西安汉城湖公园展出了记录四十多年来宝鸡风俗文化和乡村变迁的140余幅作品。老谢自己给展览取名《我的父老乡亲》。城里人说他是真正的艺术家,老谢连忙摆手:“我就是个老农民!”有人问他:“你一个农民办摄影展弄啥?”老谢的回答很简洁,“我觉得拍照片其实是在讲故事,讲你们城里人所怀念、所不知道的农村故事。”
2016年年底,宋满朝拍摄的纪录片《老谢》入围2016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老谢作为特邀嘉宾“飞”到了广州。他那台“红梅牌”照相机早已坏掉,拿去修理,对方告诉他这种机子停产多年,配件都没了,于是,有日本摄影家送给他一部数码相机。在广州,老谢照旧用一口浓重的西府方言,表达了自己的摄影理念,“数码相机是耍电脑,不是真正的摄影!”
当月,纪录片《老谢》在凤凰卫视播出,随后,删减版又在央视黄金档播出。老谢和妻子安桂芹坐在炕上,谢家沟像过去无数个夜晚那样依旧漆黑安静,看着电视里的自己,老谢朝妻子说:“咱也上了一回电视,代表乡党们也说话了,这辈子没白活!”
“入土前,我想出一本影集”
2017年8月,我决定登门拜访谢万清。得知我第一次到峰山,老谢在电话上嘱托了走山路沿途要特别注意的许多问题。找到老谢时,他挽起两个裤腿,拎一桶水,正在饮牛。
老谢剃了一个光头,看起来比电视上要老许多。院子没有围墙,除了一座平房,其余都是土坯建筑。老谢把我们迎进门,一张巨大的纪录片《老谢》的海报挂在墙上。
“谢师傅,咋不把作品挂出来呢?”
老谢摸了把脑袋,一声长叹,“挂个啥嘛,前几天差一点就全烧光了!”
原来,就在不久前,老谢家遭遇了一场火灾。当初在西安办完展览,老谢把140幅作品全部背回家存放,这些照片都贴在泡沫板上,由他堆放在偏房内。家里一根电线老化,冒出火星,引燃了泡沫板。老谢带我去看现场,整间屋子让烟熏成了黑色,地上堆满了烧毁残破的照片。
老谢捡起几张,“老婆子叫我拉出去全倒了,我舍不得,可惜了!”
这么些年来,老谢拍摄的底片足足有两万多张,但损毁的也不计其数。早年间,担心老鼠啃食,他就将底片用皮筋扎起来放入坛子、铁罐,埋进土里保存,打工回来后,挖出来一看,大部分坏掉了。老谢说,以前他的愿望是入土前出一本摄影集子,可经济上实在不方便,也就不抱希望了。最近几年,隔三差五外面来人找他,每次都从一堆东西里翻,费时费力,他想在院子里搭建一间活动板房,把作品挂进去。火灾后,老谢把自己的想法反映到县上,费尽口舌,层层批示,最后收到两千元补助。
“谢师傅,你现在也是陇县的代表人物了!“
“穷代表。除了一堆照片,给老婆和娃啥都没有留下,我这家长当的失败!”
后记
从谢家沟回来一个月,我接到老谢的电话。他告诉我,有朋友拿来一份英文报纸,上面登载了关于他的报道,他看不懂,原要找我帮忙念念,听听外国人咋说,可惜县上要拿去收藏,他忘记复印了。
半月之后,我再次接到老谢的电话。原来,那份英文报纸被省里领导看见,责成市领导给老谢安排一份工作。工作很快落实,是市里的一份闲差,老谢家里有两头牛,还有几亩地,妻子一个人忙不过来,他走不开。老谢申请到县城工作,最后县里安排他到文化馆,一个月一千五百元。
我在文化馆找到老谢,他早先蓄起的头发全白了。
“老谢,恭喜呀!”
“走运了!”他依旧憨笑。
下午一起吃饭时,老谢破例喝了几口酒,借着酒劲,他再次吐露自己的计划:“我打算再好好拍几年,或许过几年,走运了,没准又能出影集了。”
“一定有机会的!” 我和他碰杯,一饮而尽,又给他重新斟满。
祝福你,老谢。
谢万清
【关于老谢】
谢万清,陕西陇县人,民间摄影家。他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用一架老旧的相机,纪录原生态的关中民风民俗,在身体多病,家庭生活困难的情况下,他利用地里干活、耕耘、收获的空闲时间,自己修相机、用碱面尿素等洗印底片,用独特的角度,拍摄了8000多张原汁原味反映纪录西部乡村发展和生活变迁的历史纪实照片。
【作者简介】
马鹏波,男,1993年出生,陕西宝鸡人。中文系毕业,致力于非虚构写作,作品散见于《中国青年》《作品》《时代报告》等,著有非虚构散文集《麦子黄了,麦客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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