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22日，2023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揭晓，甘肃礼县四角坪遗址赫然名列榜单。这是目前罕见的与祭祀相关的秦代礼制性建筑遗址，是一窥秦祭祀礼仪“原貌”的直接证据，揭示了早期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脉络。
秦朝“书同文，车同轨，量同衡，行同伦”，开启了我国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发展的历程。“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宗庙作为中国古代最具代表性的礼制性建筑，凝聚着中华民族关于政治、礼制、伦理等思想与理念的共识。
走近四角坪遗址
裴建陇：在秦文化发祥地——甘肃省陇南市礼县发现的四角坪遗址，位于礼县四格子山顶部。山顶经人工“削平”处理，留有总占地面积约2.8万平方米的夯土建筑基址群。外围被夯土墙围绕，内部建筑群以边长27.8米的正方形夯土台为核心，四面由长方形及曲尺形附属建筑围合，整体呈现出中心对称的格局。根据平面测量结果，发现该遗址的建筑尺寸、踏道及其入口开间均严格符合秦代尺度，按23.2厘米建造，可见该遗址经过严格的规划布局。
四角坪遗址出土的文物以建筑构件为主，包含瓦当、板瓦、筒瓦、空心砖、铺地砖等，不同砖样铺设在各建筑的不同位置。这些构件整体规格与纹样统一，体现出该遗址成体系、成规模的制作规范。根据建筑材料的特征和制作工艺，四角坪遗址应为秦帝国时期的遗存。
侯红伟：四角坪遗址建筑组群整体主次分明、相互对称、规划严整，有别于日常生活的建筑空间，体现出极强的礼仪性。结合其地理位置、文献记载及建筑特点，我们推测四角坪遗址是一处有着特殊形制和功能、与祭祀相关的大型礼制性建筑群。
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二十七年，始皇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在统一全国的次年，秦始皇曾进行过一次西巡，其中所到的陇西郡、北地郡，即现在甘肃省的天水、陇南、定西部分地区、平凉以及庆阳等地，陇南礼县作为秦人的发祥地亦在其巡视范围之内。
有趣的是，站在四角坪遗址的位置向东方远眺，刚好可以望见秦先祖陵园遗址——大堡子山秦公大墓。秦始皇完成统一大业之后，返回秦人发祥地祭告上天和列祖先公，这也是一种合情理的行为，因而四角坪遗址建筑群很可能是为秦始皇西巡所准备的祭祀场所。
梁云：在汉代文献中记载的“人先祠”，可能指的就是礼县四角坪遗址。《史记·封禅书·索隐》引《汉旧仪》说：“祭人先于陇西西县人先山，山上皆有土人，山下有畤，埒如菜畦，畤中各有一土封，故云畤。”这里面所描述的地理位置在陇县西县（今礼县）。此外，外有围墙（埒）、四四方方齐整如菜田、内有土台的祭祀场地结构，和占地约50亩的“畦”的面积，都与四角坪遗址相吻合。不过四角坪专为秦始皇西巡祭祖而建，使用时间短暂，可能属一次性使用的建筑，汉代人对其性质用途不甚清楚，便笼统地称之为“人先祠”。
一窥秦文化之“原貌”
梁云：秦人宗庙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宗庙建筑的过渡期，既承继了殷周旧传统，也开启了汉代新风气。四角坪遗址作为秦代建筑风格的典型代表，既揭示了秦代祠庙类礼制建筑的布局，也反映了中华民族思想“大一统”的历史进程。
从目前已知的考古发掘结果来看，周代宗庙的传统形制主要为院落外有围墙，院内建筑呈现“品”字型分布，主体建筑前有“堂”，后有“寝”；汉代宗庙则整体呈现内外相套的“回”字形，中心建筑有堂而无寝。根据宗庙乐舞制度、月游衣冠礼制等相关文献记载分析得知，西汉诸帝庙形制基本相同，且袭自秦代，因此平面呈“回”字形的四角坪遗址或可成为这一文化制度传承的实际例证。
此外，如果从整体布局来看，四角坪遗址也呈现出后世用于沟通人神、按月颁布四时月令的“明堂”风格，具有浓厚的四方、四时色彩。或许正是从秦代开始，这种自战国时期逐渐发展，顺应天时、表征物候、规范人事的明堂月令思想才付诸实践，用于礼制建筑的设计，并深刻影响后世。
侯红伟：四角坪遗址的布局有其独特的创新之处。与传承秦制的西汉宗庙相比，该遗址多出了四面的附属建筑，其中心夯土台上的半地穴空间十分特殊。这处半地穴空间不仅铺设了地砖和壁砖，且砖缝间还用特殊材质做过填缝处理，能有效起到密封或防渗水作用。根据地面多件檐头筒瓦叠压的形态分析，该地穴空间应为开放的天井式建筑。
这种结构在当前已知的礼制性建筑中尚属首次发现。由于秦人尚水德，而该天井式建筑恰好坐落于建筑中心的防水蓄水装置，因此也有部分专家推测此处空间乃至整个建筑群可能是秦人祭祀“水德”的场所。
中华“大一统思想”自始起
裴建陇：“国家大事，在祀与戎。”祖先祭祀和崇拜是早期中华文明最重要的意识形态之一。祠庙作为历代华夏子民祭祀祖先、举行重大政治活动的重要场所，也是中国古代最具代表性的礼制性建筑，凝聚着中华民族关于政治、礼制、伦理等思想与理念的共识。
以四角坪遗址为代表，秦始皇整合战国传统，创设了我国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祭祀传统。此后到汉代阳陵德阳庙、王莽九庙，甚至到后来的天坛、地坛等，这些古代礼制性建筑的布局、规制等均有一脉相承的特点，生动展现了中华文明连续性、创新性等。
侯红伟：四角坪遗址是首次发现的规模宏大、格局规整的秦代大型建筑群，成为继宗庙建筑、畤祭建筑之外的又一种秦祭祀建筑形式。该遗址建筑格局影响深远，是国家祭祀变革与中国“大一统”历史进程的物化载体，体现了中国古代统一国家形成初期的风格和气魄。
四角坪遗址绝不是孤立的，它与附近沿线发现的鸾亭山遗址、西山遗址、大堡子山遗址等大量其他祭祀遗址相互呼应，共同填充中国古代祭祀礼仪的完整面貌。这种共同的思想观念和价值取向，构成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文化机制。
未来，我们的考古发掘工作将在持续深化、细化四角坪遗址研究的基础上，向更大视野拓展。一方面结合现代技术和考古数据真正实现遗址原貌“复原”，让公众能亲身感受历史文化魅力，增强文化认同；另一方面，通过成体系地整理研究发掘，更清晰地呈现早期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脉络。
对话嘉宾
梁云（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教授）
侯红伟（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馆员）
裴建陇（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文博馆员）
采写：半月谈记者何问、王博
